推开厚重的木门,沉闷空气扑面而来,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已经坐满了人。
正对着门的主位上,赫然是县公安局局长,同时挂着副县长头衔的修红旗。
他四十岁上下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但眼袋有些重,脸色也因为刚才那通不愉快的电话而显得格外阴沉。
左手边是陈江河的师父周孟达,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,有表情也没用,他在警局的工作就是陪局长开会以及炖排骨。
右手边是政委郑金声,四十出头,斯斯文文,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,镜片后的目光显得有些高深莫测。
靠后一点的位置,坐着刑侦大队队长陆清泉,幸灾乐祸的等着看陈江河的好戏。
角落里的记录员正低着头,摊开本子准备记录,笔尖悬在纸上,随时开始记录。
这阵仗,颇有些三堂会审的味道。
陈江河的出现,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,修红旗抬起眼皮,慢悠悠地扫了他一眼:
“哎呦。瞧瞧,这是谁回来了?咱们县局里,唯一一个真正在‘干活’的大英雄,陈警官嘛。”
不愧是老阴阳人,一开口就拉满了。修红旗的目光转向周孟达,语气里的刺更加明显:
“老周啊,你这个徒弟,可真是了不得啊。这才来县里报道几天?就敢在电话里头,当众顶撞我这个局长了。”
他手指敲了敲桌面子,十分不满地说:
“自己出警不按规矩来,胡乱抓了人,还反过来让我这个局长给他出示一份书面证明,证明是我勒令他停止调查,释放嫌疑人的。老周,这都是你教的?”
在修红旗这种官场老油条看来,陈江河一个刚来的愣头青,敢这么硬刚他这个局长,背后要是没点依仗,甚至没有指使,那才叫见了鬼。
而这背后的人,自然就是陈江河的师父,这位新上任、屁股还没坐热乎,就被架空了的副局长周孟达。
利用一个刺头徒弟来搅浑水,趁机搞点事情,扩大自己的影响力,甚至夺权,这完全符合修红旗基于自身经验和官场逻辑的世界观。
周孟达感受到了修红旗投来的怀疑目光,他脸上却立刻堆起了憨态的笑容:
“哎呀,修局,看您说的。年轻人嘛,火气旺,冲动,不懂事。抓着玩的,抓着玩的。”
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陈江河,话锋微微一转,声音也郑重了些:
“不过呢,江河这小子虽然冲动了点,但程序上,他确实是第一时间就跟我口头汇报过情况的。这一点,我可以作证。所以啊,这次出警,要说完全违例,那也算不上。”
周孟达试图把大事化小,修红旗显然不吃这一套,继续阴阳输出:
“没有违例?他不问青红皂白,连个招呼都不打,就穿着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服务员衣服,单枪匹马冲进人家合法经营的夜总会里抓人!这还不叫违例?”
一直沉默的政委郑金声,这时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,慢条斯理地开口了,他看向陈江河:
“陈江河同志,修局长接到电话的时候,内容我也听到了,紫玫瑰夜总会涉嫌存在未成年人有偿陪侍活动。那么,关于这一点,你抓到确实的证据了吗?”
陈江河迎着郑金声的目光,点了点头,他从随身的包里,拿出了那台借来的数码相机。
“拍得清清楚楚,那个女孩今年才十六岁,查一下学校和家庭关系就能证明,人我也已经让王明朝他们带回来了。按照流程,现在应该正在接受讯问。”
修红旗不等陈江河把话说完,立刻急声打断:
“那个女孩的事情,紫玫瑰的负责人袁姝丽,刚才在电话里已经跟我汇报过了!袁姝丽说得很清楚,那个未成年女孩,根本就不是他们紫玫瑰的员工!是何健,何主任他自己带过去的!你因为一个何健自己带来的女孩,就把人家整个场子都给封了?还把人家店里的员工、管理层抓回来这么多人?”
修红旗的目光如刀子般刮向陈江河:
“这么大的行动!动静闹得满城风雨!难道就是你那一句语焉不详的初步报告就能支撑的?你眼里还有没有组织纪律?还有没有我们这些局领导?”
他越说越激动,猛地转向旁边的刑侦大队队长陆清泉:
“陆清泉!”
陆清泉被点到名字,如同被针扎了一下,噌地一下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身体绷得笔直。
“到!”
修红旗厉声问道:
“陈江河搞出这么大的抓捕行动,事先,有没有向你这个刑侦大队的一把手,进行过任何形式的汇报?”
“报告!完全……”
“没有。”
陈江河已经替他回答了。
“情况紧急,事发突然。我担心按照正常的上报流程走,时间太长,会贻误抓捕时机,让嫌疑人跑了。”
陈江河当然没有说出口的真相是,他百分之百确定,只要他敢按正常流程上报,消息不出十分钟就会传到袁姝丽耳朵里。
到时候别说抓何健个人赃并获,恐怕连紫玫瑰门口的一根毛都别想找到。
袁姝丽敢做这种生意,警局里没人是不可能的。
“先斩后奏!越级上报!连你自己的顶头上司,刑侦大队的队长,都对你的行动一无所知!陈江河!你还敢说你没有问题?!”
周孟达皱了皱眉,沉声问道:
“修局,说了这么多,江河不也是为了破案嘛,难不成还要处分他?”
修红旗冷哼一声:
“处分?刑警陈江河,目无组织,擅自行动,严重违反办案程序!依据《公安机关组织管理条例》第二十八条之规定,该行为属于‘扰乱公安机关正常指挥序列’!我提议,立即中止陈江河同志的刑警职务权限!等候组织进一步调查处理!”
此言一出,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。
前脚抓人后脚停职,所有人都看向修红旗,这位身兼副县长和公安局长双重身份的一把手,平日里看着似乎与世无争,爱惜羽毛,可真要下定决心整起自己人来,这手腕,这罪名扣的,还真是又快又狠,轻车熟路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,一直若有所思的政委郑金声,再次开口了。
“陈江河同志。你说,你接到举报,紫玫瑰不仅涉嫌未成年人有偿陪侍,那么,这背后会不会可能牵扯更重大的案件?根据重大案情上报机制,以及首接责任制的相关规定,如果确实涉及重大敏感案情,情况紧急之下,直接向分管副局长进行口头汇报,也并非完全不合规矩。”
郑金声的话,像是在解释规定,却又像是在给陈江河指出一条可能的生路,或者说,他在探陈江河的底牌,如果这件案子只是单纯的何健带未成年人进夜总会陪酒,只属于他自己的个人行为,打不出任何水花。
他想要的,是一把能刺伤修红旗的刀。
“问题是,你所谓的‘重大案件’,指的是什么?你有相关的证据吗?”
陈江河沉默着,似乎在组织语言,修红旗见状,立刻抓住机会,语带讥讽地追问:
“怎么?拿不出证据来了吗?刚才不是还言之凿凿,说自己程序没问题吗?”
陈江河抬起头,从警服的内侧口袋里,掏出了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,他将笔记本缓慢举起举起,仿佛是有千斤的重量。
“有,证据。都在这里。”